「柳夏,這題妳來回答。」台上的老師看著點名冊喊著,用了粉筆敲敲黑板上的題目。

「柳夏?沒來嗎?」這名老師帶有深邃的臉孔,用著非常生澀的中文說著。

「老師,您叫我嗎?」一名綁著兩根辮子的女生突然抬頭,「冊子裡都是羅馬拼音吧?老師您可能唸錯了,我叫劉霞。」

老師定睛看了看這個學生,又發現班上其他同學都沒有反應,便搔了搔頭認了是自己的錯,請她上來回答。

 

這堂是中國文學史。

非常詭異的上課方式。明明在菲律賓的語言學校,卻找不到正統的華人老師教課,硬是請了個美國老外用著超破爛的中文教書。

在近幾十年來,一些國家非常盛行到菲律賓學習英文,因此語言學校十分興盛。

而語言學校自然不止開設英語教學,還開了非常多的語言文學,這堂中國文學便是如此。

來這裡修課的學生,其中以韓國人為大多數,一些日本人,和少少的台灣人,更少的其他國家學生。

更奇怪的是,這間學校沒有任何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。

劉霞正是那少少的台灣人之一。在這裡雖然無親無故,但至少還有些台灣來的同學待她較好。

其他人?她不知道為什麼,明明說好台日友好,但無論韓國或日本同學,都若有似無的,刻意疏遠著她。

 

但,她還是沒有什麼朋友的。

 

一天中午,她一個人坐在學校的餐廳吃飯。

隔壁桌的同學嘻笑著,什麼樣的語言都有,可惜聽不到中文。他們也絲毫不看她一眼,自顧自地吃著聊著。

劉霞只是看了他們一眼,默默低下頭繼續進食。

反正習慣了,沒朋友就沒朋友。其他台灣同學都自己組成一團去校外吃了。她想著,是氣餒也是淡然。

「我可以坐這邊嗎?」突然一個男聲開口,是非常流利的英文。

她抬頭一看,眼前的人可以馬上辨別出是從歐美國家來的,深邃的五官,英語中帶有的美式腔調。

「可以。」她也用著英文回答,帶著些微羞怯的。

他把餐盤放下,就這樣坐在她的對面。「剛來這裡?還沒交到朋友?」

「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朋友。」她頭也不抬的說著,彷彿眼淚隨時就會掉下來。

「妳很漂亮。妳知道,這裡是東南亞國家,華人並不受歡迎,中國人更是。」

她一陣驚愕,對了,怎沒想到這裡的排華事件?!

大約是兩年前發生的,剛好就在這個城鎮,有很多華人學生一夜之間消失了,大多數是大陸人,只有一兩個是台灣人。

那些學生再也沒有回來過。難怪、難怪這裡一個中國人都沒有!

「但我不漂亮。」她說。並抬起她的整張臉孔。

 

劉霞生在一個小康且享有名氣的家庭。

父親長年在外經商,母親是選美小姐出身,非常美豔動人。

殊不知生下第一個女兒,也就是劉霞,卻長了滿臉的斑,蠟黃的臉孔。

母親氣得不願在醫院承認那是她的女兒。

也因此,她的母親硬是將她取名為「劉瑕」,是人在國外的父親嫌這名字不好,在報戶口時偷偷改了「劉霞」二字。

非常中國風的名字,與她帶著些微鳳眼的細緻臉孔,卻有著怎麼樣都白不了的膚色,和消不掉的斑。

「難怪妳會沒有朋友。」看到她整張臉孔時,那男生這麼說著。卻笑得很是開心。

劉霞被這陣笑羞紅了臉。她認為這是種嘲笑,笑她從小被人諷刺,是貌美的母親生出來的「瑕疵品」。

「因為妳很像...中國古典的那種美人,讓人認為妳是中國人。」他笑得很燦爛,「排華這麼嚴重...但妳應該不是吧?這兩年沒有中國人敢再來了,所以我想妳應該是個台灣人。」

「但我並不討厭台灣人,所以我想和妳交個朋友。」

她愣了愣,看著眼前的他,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悄悄紅了。

這是第一次,她身處在這個外地的學校中,能有被了解的聲音。

 

漸漸的,去哪裡都會有他同行。

她知道他叫丹尼,是美國一家企業主的兒子,現在在世界各地學習各種文化,再過一些時日便會回到他父親的公司接管家業。

這是丹尼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的理由,那她呢?丹尼曾這麼問過。

「母親說我是長女,應該到國外多學點見識,就把我送來菲律賓了。」

但沒說出口的是,她學業成績不好,加上母親每日看著她的臉孔就心生厭惡,動不動就想找個理由訓她。

後來母親更是以「這種成績在台灣唸書有什麼出息?不如送妳去國外,多學幾個語言回來。」這個理由,把她送到國外的語言學校。

哪裡不選,偏偏選在菲律賓,還是剛發生過排華的城鎮。好似希望她別回去似的。

每當想到這裡,劉霞總會淡淡的,苦笑。

「怎麼了?」但丹尼總會察覺。

「沒事。」她總會這麼回答。既然是自己的事,就不該麻煩人家。她這麼想著。

「妳真的就和一般人認知的傳統中國女人一樣,矜持、內斂。」丹尼直視著她的眼睛,「但我不喜歡妳都把難過藏在心裡。」

她依然什麼也沒說,只是眼淚嘩啦啦的停不下來。

 

她知道丹尼的心意,但她總是不敢回應。

他不像在台灣認知的洋人玩咖,認為台灣女生很好把,幾個曖昧勾引的語句把人騙上床,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。

丹尼很好,他總樂觀的掃去她心中的陰霾,教她很多以前從沒學過的事物,聽他說在世界旅遊的種種趣事。

「但丹尼,當初為什麼是我?」她這麼問。

「因為妳很漂亮?」說完就被她拿書本狠狠打了頭。

「好啦。當時只是看妳一個台灣人孤單坐著,想找妳說說話。妳沒抬頭的話,我還真的沒發現妳很漂亮。」

「但我不漂亮,丹尼。」她垂下眼,「看看我,蠟黃到像蒼老的膚色,還有這些斑,我是個從小被母親嫌棄到大的女人!」

她近乎要哭出聲,但丹尼只是將他的大手放在她頭上,輕輕揉了揉她的髮絲,

「並不是只有外在的美才叫漂亮。化了妝之後,比妳美的女生很多,但靈魂和妳一樣的,只有妳一個。」

 

丹尼以為她能明白他的心意,卻不知道從那天之後,劉霞就在學校裡消失了。

他瘋了似的在學校裡尋找,問了每個同學,卻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。

直到問到一個她的台灣同學,「小霞?我今早就沒看到她,不然我把她email給你,你自己找她吧。」

那位同學便隨手拿了張紙,用筆草草寫了她的mail,交給丹尼。

他火速寄了封郵件到她的信箱,卻遲遲沒有回音。

 

三天後,他的信箱收到了回信。

「丹尼!!!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。

母親派人來監視我的學習狀況,卻剛好目擊那天我們的互動,回報給了母親。

她認為是我交了男朋友,書才會讀不好,當天晚上我就被架著上了飛機回國,直到現在才有網路能看見你的信。

母親說,你連一句中文都不會說,對台灣沒有任何了解,要怎麼追求她的女兒?

對不起,丹尼。

我無法回應你的心意,因為我知道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。

你終究不屬於我的家鄉,對這塊土地沒有眷戀,而我終究有太多牽絆在這裡。

對不起,丹尼。」

 

劉霞幾乎是一邊掉著眼淚,一邊打著這封信送出。

但這封信等了又等,一天過去了,三天,十天,二十天......遲遲沒有任何回音。

 

三年後,母親有位朋友來家裡作客,鼓吹說著「小霞都這麼大了也該嫁了,沒有對象的話不如我介紹幾個吧?」

媒人阿姨笑得很開心,母親平時就和她交情良好,加上這個女兒怎麼樣都看不順眼,恨不得她趕緊嫁掉,最好還是嫁個有錢的。

「不然明天如何?我正好認識一位親戚的兒子,長的實在英俊阿,配你們家小霞剛剛好!」

母親笑著答應了,女兒嫁掉未嘗不是件好事。

但送走媒人阿姨時,卻在門口遇到送掛號信件的郵差,要劉霞簽收包裹。

是個小小的信封。上面沒有署名,地址是花蓮縣......

花蓮縣?我沒有認識的朋友在花蓮。劉霞默想,但還是簽收了包裹。

她小心翼翼的拆了開來,好奇裡面有些什麼--

發現是一塊玉珮,和一封信。

玉珮是非常搶眼的綠,中間夾了許多黑色的小點,但有些地方有缺角,很明顯是塊不大的玉雕成的。

仔細一看在玉珮的正下方,刻了個小小的「霞」。

她好奇的打開了信件,上面寫著:

 

「收到妳的郵件後,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,一個人來到了台灣。

一句中文都不會,在桃園找了間小房子住了下來,一邊打工一邊學中文,但學的最好的竟然是台語,台語真的非常有趣。

我一直在找有什麼能襯得上妳的氣質,作為送妳的禮物。無論妳最後接不接受我,都希望能傳達這份心意。

因緣際會下我到台北出差,順路參觀了台灣博物館的展覽,一見到裡面的台灣玉,便認定是了。

是了,這就是我眼中的妳。

青翠而內斂的光芒,身上的斑點不掩妳的光彩,卻凸顯了妳的特別。

我向館內人員詢問,聯絡了策展的方博士,他說礦坑可以採到,但是不方便帶外人進去。如果我有興趣,可以到白鮑溪撿撿看。

於是我前往花蓮尋玉,花蓮的好山好水讓人神清氣爽,但更重要的是,我又離瞭解妳的土地,更近了一步。

待在這裡三個月,終於找到和妳氣質相仿的那塊玉,趕緊拜託工廠加工,並向之前學校的台灣朋友,問到妳住家的地址,寄給妳。

我會說中文了,也漸漸瞭解妳的家鄉;我的臉也變成熟了,妳可能認不出我了。

但不變的是,我很確定,我還是喜歡妳。我願意留在這塊土地,眷戀著妳。

 

丹尼」

 

三年的時間......她怎麼能想像,他一個人隻身來到外地,卻只為了一個不能給他回應的人。

眼淚倉皇落下。

 

後來麼?劉霞的母親一看見那個玉珮,心想定是有錢人,連忙取消了隔天的相親,逼著劉霞一定要和他結婚。

「一片台灣玉,一片真心」的浪漫傳說,很快的在鄉里間流傳開來,廣為佳話。

劉霞也開始在網路寫部落格,將她和丹尼的故事寫下,不但有中英文版,丹尼還將它翻譯成它學過的各種語言。

台灣玉很快造成了全球搶購風潮,價格不斷飆漲。

 

「下次我想寫藍玉髓。丹尼~~弄一顆給我~~」

「藍玉髓妳要去哪裡撿......」丹尼翻了個白眼,卻還是伸出大手,揉了揉劉霞的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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